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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景中:《瓦尔堡思想传记》中译本序

范景中 维特鲁威美术史小组 2021-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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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期是我们新年特刊后的第一期。去年第一期,我们推介的文章主题是美术史之父瓦萨里,今年第一期我们将聚焦于史学史上另一位开创性的人物。这位人物的影响远超出美术史领域,因为他要探讨的是蕴含于整个人类文化记忆中不同时期的人的不同心性。为此他广泛收集不同学科的书籍、实物与图像,建起一座别具一格的图书馆,其大门上方镌刻着希腊文“记忆女神”。这座图书馆以及研究院成了西方古典学术的重镇,使一代又一代学者受惠。但他的遗产并不止于此,他试图凭借图像来展示人类是如何逐步克服对未解事物的莫名恐惧,进而发展出理性知识的。这种图像学方法吸引了众多不同类型的学者,其中包括我们学科大名鼎鼎的潘诺夫斯基。读者或许已经能猜出此开创性人物的名字,他一直没有被世人遗忘,甚至成为当代视觉文化研究的热门话题,他就是阿比 · 瓦尔堡。


最近,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由贡布里希撰写的《瓦尔堡思想传记》的中译本,此书将引领我们走进这位伟大的美术史家的精神世界。我们征得了出版社和译者的同意,从此书中挑选出一些内容与大家分享。本期我们推送的是中译本序和第二版序言。



商务印书馆授权转载




《瓦尔堡思想传记》中译本序

范景中  撰



瓦尔堡(图1)是20世纪卓越的美术史家和文化史家,他的学术思想主要通过他建立的图书馆,通过他的一些追随者,例如扎克斯尔[F. Saxl]、潘诺夫斯基[E. Panofsky](图2),在知识界传播。二战以后,他的观念又以不同的方式在欧美产生影响,至今仍为所谓的“视觉文化研究”所崇尚。但是,瓦尔堡所发表的著述不多,他1929 年去世后,格特鲁德 · 宾[Gertrud Bing]为他编辑的《瓦尔堡文集》[Gesammelte Schriften](Leipzig-Berlin ,1932)仅两卷,就几乎囊括了他出版的所有论著。瓦尔堡的学术贡献当然绝不止此,实际上,他的很多重要的思想都零零落落散布在他的讲稿、日记、信札、纸条,甚至是几乎没有文字说明或者是仅仅旁缀几行警句的图片排列之中。这些特殊的文稿不仅因为瓦尔堡细大不捐的收藏风格而裒聚的数量极其庞大,而且由于它们研词炼句的诗歌特征,让一层一层的意义隐约含华,给人们的研读造成了重重的障碍。而要考定这些孤文只义,贯穿群言,撮其隐赜,没有非凡的毅力和眼力,则绝难措手。


图1  瓦尔堡


图2  潘诺夫斯基


然而,瓦尔堡的学术传记却是由一位能和他比肩、甚或过之的美术史家与文化史家贡布里希来费神撰写,20世纪的学者中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幸运了。贡氏撰述此书,至少综合了以下几个方面:一、他长期研读过瓦尔堡那些难以识认的德文手稿;二、他熟谙瓦尔堡学术成长所依赖的文化背景;三、他精通瓦尔堡研究的文艺复兴问题;四、他擅长心理分析,施于瓦尔堡,正合其用;五、他深知撰写这部传记的难点,因为一方面,瓦尔堡的学术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心路历程的投射,需要析微辨释,一方面又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有些地方需要回避,正如贡氏赠我书的卷耑题跋所云:


A Personal Note for Prof. Fan Jing Zhong by the Author


Much of the history of this book and how I came to write it, is told in the first few pages of the introduction. What I could not mention at the time was the fact that all the three children of Warburg were still alive at the period of writing(indeed his daughter is still happy alive today)and that this inevitably imposed a certain restraint in the writing of the biography. It would have been tactless and hurtful to dwell at length on the tragic years of Warburg’s mental illness and so I decided to refrain from discussing them, without, of course, concealing their role in Warburg’s life. Some of my critics have failed to understand my reasons for this restraint, because they did not know all the relevant facts.


London, February 1992

E. H. Gombrich


这段跋文告诉我们,写作也是再现(representation),它不只是再现何事何物,同时是不再现何事何物,相当于我们说的画中空白。在勾勒瓦尔堡学术形象时,哪些地方要有意隐去,让它成为支撑整个图像的有意味的空白,让气韵更有力地呈现,显然不易把握;这也透露出写一部瓦尔堡的生平传记不是件容易的事,难怪瓦尔堡最忠诚的助手和好友扎克斯尔(图3)、格特鲁德 · 宾(图4)都不得不止于中途。贡氏在这两位前任院长相继逝世后,能毅然立笔,并坦然直言,读来令人感动:


瓦尔堡的个性是我们学科历史的很大一部分,不允许我们耸肩后退。既面对他的历史观的毫无疑问的主观性,又面对它在转变美术史研究的理论与实践中的作用,是历史学家的责任。


图3  扎克斯尔


图4  格特鲁德 · 宾


贡氏把写作瓦尔堡思想传记当作历史学家的责任来做,可见担子之重,但也足以表明,本书写来艰难。它处理的材料,它讨论的观念,在贡氏的著作中,的确是最让人吃力的部分。贡氏曾经强调:要弄清作者的意思,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尝试用不同的词句表达他的意思,更可取的是用另一种语言表达。但这有时很不容易,他以瓦尔堡的新造词Auseinandersetzungsenergie 为例,说它无法译成英语(“Aby Warburg: His Aims and Methods: An Anniversary Lecture”)。此处述及的还只是两种相近的语言,对于遥远的东方来讲,要翻译像《瓦尔堡思想传记》这样的书,其困难之巨就更不堪设想了。译好一部精湛的学术著作,不只要弄懂那些深刻的文义,更需要翻译之学所蕴含的道德上的严肃和知识上的苦行精神。把《瓦尔堡思想传记》译成中文,多年来就期待着怀此志意的人。


然而,瓦尔堡仍然有幸,他在中国又遇到了李本正先生这样的译者,耗费六七年的时间,一丝不苟地翻译这部难译的著作。李本正不邀时誉,认真踏实,是一位真正懂得Agere et intelligere[1],具有无穷探索之心的人。由此可见,瓦尔堡得到了双重的幸运。行笔至此,想松弛一下,歇歇脑子,喝杯茶,就顺手抄起数日前的《东方早报》,几位捷克作家的肖像和语录赫然映入眼帘。其中一段为《好兵帅克》作者雅洛斯拉夫·哈谢克(1883—1923)所云:“伟大的时代就得有伟大的人物出现。有一种谦卑的、默默无闻的英雄,他们所表现出的品德,连亚历山大大帝也将显得黯然失色。”在某种意义上,这段话也可用来赞美李本正先生。当然,李本正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位谦卑的、默默无闻的、敬畏知识的人。


还有一段倒与瓦尔堡的毕生学术取向有关。瓦尔堡的朋友梅尼尔曾用一句话概括瓦尔堡的学术问题:que représentait en réalité l’ antiquité pour les hommes de la Renaissance?[对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而言,古典时代实际代表着什么?]瓦尔堡请他再追加一句: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将这个问题扩展为各种尝试:设法理解异教信仰的遗存对于整个欧洲文明的意义。


这里所谓的“异教信仰”指的是一种心理状态:放任疯狂的冲动和恐惧冲动的状态。瓦尔堡要研究的正是这一重要遗产,他要建起Denkraum der Besonnenheit[审慎的思维空间],从而战胜威胁人类的疯狂和恐惧。而米兰 · 昆德拉(1929— )的语录却是:


没有一点儿疯狂,生活就不值得过。听凭内心的呼声的引导吧,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每一个行动像一块饼似的在理智的煎锅上翻来覆去地煎呢?


我们知道,捷克读者更愿意承认的作家不是昆德拉,而是博胡米尔 · 赫拉巴尔(1914—1997),上引的话或许反映了其中一个原因:“昆德拉在一些捷克人眼里,某种程度上已成为‘在法国对捷克现实指手画脚’的作家。”


以上几段均见于2016年4月4日《东方早报》文化版。并观之下,《瓦尔堡思想传记》的一个重要价值和意义也昂然显现。当然,它还有更多的精微光华,而且有一点我们切切不可忽视,这部书是两位美术史巨人智慧的对话,他们一起对古典传统的双重性做了演绎。





[1] 古典人文学者所信奉的Agere et intelligere,不仅暗含着“人生有涯,知也无涯”的感慨,更重要的,它是对心灵无限容量的赞美:只有无穷的探索之心,知识才能有无穷的前景、无穷的累积和无穷的增长。



[原载于贡布里希,《瓦尔堡思想传记》,

李本正译,商务印书馆,

2018年1月第1版,第1—4

(插图为维特鲁威美术史小组所加)



(请看本期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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